破滅
黃云凌最怕的是讓同學看不起。
他一度已經不在乎別人的眼光,可如今的境況,又讓他止不住聯想起試圖埋葬的記憶:初中時,身邊同學用語言和肢體嘲弄他,使他一度厭學;班主任出于“關心”,在全班同學面前多次將他叫出教室,囑咐他與其他人不一樣,要好好學習;做早操時,全校師生都要到齊,即使不能做那些動作,他也必須站在那里。
“諾大的操場上,我覺得自己像一只被丟在岸上的魚。”黃云凌說。
他不想去學校。母親勸他:“你不去讀書將來干嘛呢?”
大叁時,他開始刻苦學習準備考研,并為了體檢過關而開始長跑,每隔一天跑四五公里,堅持了七年。
考上廈大研究生的黃云凌,成為他們那個不怎么好的本科大學里的“榜樣”。
他讀到博士,成了家里學歷最高的那個。鄰居夸他時,他看見了父母親臉上的自豪。
博士期間,他成功申請到去荷蘭公費留學的機會,對方教授對他的研究計劃很感興趣,但因為當年有別的事務,邀請他明年再來。可是第二年就錯過獎學金了,加之黃云凌沒有預測到自己畢業(yè)后會遭遇“失業(yè)”,與出國機會失之交臂?,F在回想,他懊悔不已,如果當初爭取出國留學,并留在國外工作,自己的命運或許會從此改寫。
“在西方國家,像‘霍金’那樣重度殘疾的人依然能夠成為學術領域的偶像,獲得全社會的尊重。”
在廈門讀書期間,放假時他也很少回家,他知道自己需要比別人更努力,而他也能從學術中感受到最大的成就感。
他也暢想過,自己有了事業(yè)基礎后,要談個戀愛,擁有一段真正“平等”的感情,娶妻生子,建立家庭。他打算畢業(yè)的時候,讓全家都來廈門,一起看看這座美麗的城市。
鄰居會“算命”,曾給他看過面相,說他“前額飽滿、五官端正”,“將來一定是有作為的人”。
然而好運卻像突然被扼斷一樣,他一下子又回到了塬點。
歧視
求職之初,黃云凌也是信心滿滿,氣定神閑。
2012年年底,畢業(yè)半年前,黃云凌遞出第一份簡歷,得到一個面試的機會,廣州某大學的一個科研崗位。十幾分鐘的面試之后,沒有結果。當時他因為博士尚未畢業(yè),并沒有很在意。
之后又投了福州一所師范類大學和泉州一所大學。前者的系主任對黃云凌的簡歷和研究計劃非常滿意,兩人電話談得“八九不離十”。
接下來的面試,卻第一次讓黃云凌遭到打擊。
面試當天,黃云凌和另一位博士同學一道前往。結果,見到黃云凌本人后,校方態(tài)度發(fā)生了急劇轉彎。
面試是在一間大會議室里。
同學在試講時,校方領導態(tài)度很熱情。而當黃云凌站上臺試講時,臺下的人開始表現出不耐煩的情緒,“走來走去,進進出出,沒有人認真聽”。
試講塬是20分鐘,在黃云凌回答某老師提問時,院長突然打斷了他:“快點吧,多余的話不用講了。”
面試后校方請兩人吃飯,院長和行政人員熱情地向同學介紹員工宿舍如何如何,附中附小以后孩子上學很方便云云。黃云凌完全被晾在一邊。他已經不敢抱太大希望,內心煎熬著,但他必須保持形象,不能太情緒化,只能在尷尬中堅持到飯局結束。
回家路上,黃云凌給那位對自己還比較欣賞的系主任發(fā)短信詢問,系主任發(fā)來投票結果:7:2:1。其中7票是棄權票。2票反對,1票贊成。
這次失敗讓黃云凌清醒地意識到,身體殘疾必將成為他求職的障礙。之后,黃云凌決定“調整策略”:除了高校,也投科研機構;除了發(fā)達地區(qū),也投西南部地區(qū);除了較好的學校,也投二叁流學校。
黃云凌連續(xù)向浙江、江西、福建、廣東、廣西、云南、貴州等全國各地二十多家高校和研究機構投出簡歷。不少單位對他表示出興趣,但在得知他的身體狀況后,都以“專業(yè)不對口”、“編制問題”等各種理由回絕,或者是沒有了消息,無限“拖延”。
廣東一所高校院長在給他的回信中坦承道:“說實話,對于高校來說,只要是人才,我們就應該納入應聘程序,不應該有任何歧視和偏見。但作為機構和組織的運作,有時超越于個人的意愿……估計你來,即使通過我們面試,學校這一關也難以通過。”
另外一個學校院長的答復則更為直接:“我們要是招了你,別人還以為我們招不到別人了。”
《中國周刊》記者聯系到廣東某高校院長,該院長默認了黃云凌遭拒的事實:“現在學校進人條件的確越來越嚴格。許多高校,聘用教師需要國外留學經歷、或本科是所謂211高校。”
“這也是一種變相歧視。”該院長說。
黃云凌也應聘過家鄉(xiāng)社保局的選調生,通過了“體檢”和省委組織部面試,但仍因種種塬因未能通過接下來的地方面試,有人道出實情:選調生以后當領導要上臺講話,“形象”還是很重要的……
長跑
在廈大,黃云凌曾經重建了自己,不僅獲得了“人類教育體系中的最高學歷”,也逐漸訓練自己達到超越個人不幸的“境界”。
在海灘沿著海岸線夜跑是他最美好的記憶之一。30分鐘左右,5公里,海風拂面,海水深沉。“跑到兩叁公里時,整個人會陷入一種‘冥思’狀態(tài),所有的想法都排空了,那時候會非??鞓?。”
六月的畢業(yè)季,火紅的鳳凰花正開得燦爛,黃云凌則沒這個心情欣賞。直到畢業(yè),盡管求職屢屢受挫,他也沒有在同學面前表現出強烈的消極。
在一位和黃云凌碩博同學六年的廣東同學眼里,黃云凌自始至終都顯得很“樂觀”。“經??吹剿螁斡爸坏纳碛按┧笤谧粤暿液蛨D書館中。”而讓他印象最深的還是黃云凌在電腦前寫文章、工作時的背影。
“那個背影比一般人都要縮小,因而顯得與周圍環(huán)境不太協(xié)調,而黃云凌打字要比其他人困難一些,那個背影顯得格外努力,格外讓人感動。”
這位“廣東同學”畢業(yè)后留在了廈大,成為這屆博士里“走得最好”的。
在很多同學眼里,黃云凌是最專注于學術的一個,沒有太多雜念。博士期間,他參與導師多項課題,并申請和主持了一個省社科以及一個博士創(chuàng)新項目。他的導師徐延輝說,“一般來說,博士只要發(fā)表兩篇論文即可畢業(yè),他發(fā)表了五篇論文,在《中文社會科學引文索引》庫(CSSCI)上均可查詢到。我們完全按照正常程序培養(yǎng),畢業(yè)時他已經達到了博士的學術訓練要求。”
黃云凌的幾位博士同學對他的一致印象是“上進”、“自信”,擅長定量分析和統(tǒng)計學,英語也不錯,還經常幫同學看文章、提思路,“科研能力在我們這屆博士里可以排在前列。”大家從沒想過黃云凌會面臨這樣的局面,“我們都以為,中國有這么多高校和科研機構,像他這樣的人才肯定會有地方可去。”“沒想到連他‘看不上’的單位都拒絕了他。”
黃云凌的親戚朋友也“動了能動的關系”,想幫幫他,但最終多卡在“形象”上。進高校任教、從事學術研究的夙愿似乎越來越遙遠。
拖延和無盡的等待,消耗著黃云凌的信心和自尊。家人和黃云凌的“矛盾”也越來越多。“爸媽每天都打電話來催,還讓我考慮去中小學教書,他們覺得我可能要求太高了。我的壓力越來越大,父母培養(yǎng)我這么多年,我不想讓他們難過。”而另一位在大學任教的表哥也對他表示,讓他這樣的人進體制,大學領導也有難處,老師臺風重要等等,建議他采取“尋求同情”、放低身段的策略……
這些都讓他感到更為孤獨。
“擺攤”之后,在媒體關注下,黃云凌的確收到了很多企業(yè)的邀約,內容涉及“教育培訓、美容整形、醫(yī)療器械、食品行業(yè)”,還有提出“現教”雕刻的。當然也有比較“靠譜”的企業(yè),希望他去從事人力資源、數據分析等比較專業(yè)對口的工作。
他想再等一等研究所和大學的面試結果,雖然已經等了幾個月。如果還沒有“消息”,就決定轉投企業(yè)。
這半年來,黃云凌反思自己的確亂了“陣腳”,連跑步也中斷了,“面對逆境舉重若輕的境界我還沒有達到”。他喜歡從文學和哲學作品中尋找答案。
在加繆的《西西弗神話》中,西西弗受諸神懲罰把巨石推上山頂,石頭重復滾下,西西弗反復拼勁全力推上去,反抗荒謬的命運。這個讓他流淚的故事也讓他一直在思考:到底誰才是神,誰又是西西弗?
27年前以令人遺憾的形象出現在這個世界上時,爺爺做主將他抱在懷里“一視同仁”地疼愛。在那個將不想要的孩子遺棄在街邊的時代,黃云凌能活下來“已經很幸福了”。而他則不得不面對與自己背負的“伙伴”抗爭一生的命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