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興安(化名)冒出一身冷汗。
24日9時許,他看到手機彈窗的新聞,江西省宜春豐城電廠三期擴建工程D標段冷卻塔平橋吊倒塌,目前已確認遇難22人——豐城,電廠,冷卻塔,自己打工的廠子出事了?
做了18年水塔工作的他,一個月前因為家里蓋新房缺勞力,在豐城電廠只呆了不到十天,就折返回家。
他的家在距江西豐城1100多公里的河北邯鄲成安縣李家疃鎮(zhèn)白范疃村,事實上,這也是豐城電廠“11·24”事故中受災(zāi)最重的村子之一。數(shù)據(jù)顯示,74名遇難者中,成安縣達22人,其中白范疃村就有10人。
村里34歲的幸存者至今無法接受,江西一行,竟成了和親人的永別:村里去世10人中,有7個是他自家兄弟。
“再也不做這個了,想到這事我就腿軟,還怎么做?”原打算蓋完房子再去豐城電廠打工的他,改變了主意。
罹難的家族
小雪過后,11月26日,白范疃村村口道路上仍殘留著積水,與腳下的土地和成一攤又一攤黑水,孩子們在泥濘的岔道上玩耍。秋收早已結(jié)束,各戶人家收割完的玉米晾曬在院子里,準備售賣。
傍晚6時,夜色初降。玩耍兒童的笑聲失去蹤影,泥濘的路與漆黑的夜融為一體,喧鬧驟停。偶爾幾聲的狗吠從深巷中傳出,更顯閬寂。
24日,豐城電廠冷卻塔平橋吊倒塌的消息,在這個600戶人家的村子里,“炸開了鍋”。
沒有人記得清,誰在奔走相告。鄰居們口耳相傳,幾乎每戶人家都在給外出打工的男性打電話,求一聲平安。
“我給孩子打電話,一直沒有接通,那會兒就絕望了。”白會光66歲的父親還未說完,抹了把眼淚。
住在村子東南面的白書平家,是這次事故的焦點。
村委會的白海臣介紹,從2003年河北億能煙塔工程有限公司建立以來,白書平就一直在公司里上班。每年他都會牽頭,召集一批青壯年,跟隨項目外出干活。“不止我們村,周邊村子也都跟著去,每次人數(shù)不定,最少也能帶二十來人出村。”白海臣說,此次到豐城電廠做活,也是由白書平帶去的。
沒有好消息。被砸身亡的人數(shù)不斷攀升。白書平的弟弟白書領(lǐng)及其兩個侄子白松松和白海民,白書領(lǐng)的女婿王寧,都已確認死亡。
與白書平家一墻之隔的,是49歲的白玉書家,他和26歲的兒子均被掩埋在鋼筋水泥里。此外,被埋的還有白玉書的兩個侄子,32歲的白俊海和33歲的白海朋。
“一個家族死了7個,這在村里還是頭一次。”白范疃村的村民們談及此事,都無奈搖頭,不停地說著,窮人命苦。
當天,電廠出事的消息傳遍了白范疃村,唯獨在村西頭白海朋家繞了個彎。
“他是家中獨子,怕他病重的父母想不開。誰想到瞞不過一天,還是從別人口中知道了。”白海朋的表姐夫張軍峰說。
白海朋的父親積勞成疾,3年前在工地上突發(fā)腦血栓,之后喪失了勞動能力。有著4年精神病史的68歲母親,還要承擔家里種地的體力活。
屋內(nèi),傍晚昏黃的光影打在窗上,其女兒白欣怡(化名)的涂鴉占滿墻壁:“這是我們的家”、“這是我的爸爸媽媽。”稚嫩的字體下方,是她描繪的蠟筆畫。
舉債的婚事
白海朋家中另一面墻上,夫妻倆的新婚照旁,貼滿了女兒的獎狀。
他的父親默默坐在墻角,看著墻上兒子的結(jié)婚照發(fā)呆。忽然之間,他大聲嚷嚷起來,老淚縱橫。
“知道孩子被砸死后,老兩口就一直在哭。尤其到了晚上,倆人一夜不睡,斷斷續(xù)續(xù)哭個十來次,勸不住。”張軍峰幫忙擦著眼淚,硬拽著白海朋父親出了屋子。
娶妻必須要有房有車,再加十萬元以上的彩禮,是成安縣不成文的習俗。
早在十年前,當?shù)丶夼畠旱牟识Y約為6000元。白書方的妻子很難理解,比物價和工資漲幅大幾倍的彩禮,依據(jù)何在。
“你說為啥彩禮高,還不是看著別人要得高,自己不甘心唄,難不成覺得自家的閨女不值錢?”
“聽說去年有一家收了12萬。”
“不對,去年最高的收了15萬。”
“等著吧,明年肯定還有更高的。”
“現(xiàn)在有幾家不是父母借錢幫忙娶媳婦,兒子打工再還債,你不是還了五年還沒把窟窿填上嗎?”
昨日,白范疃村在街角碰頭的婦女們,你一言我一句,聊著誰家的閨女嫌彩禮少不讓訂婚,誰家又借了多少外債辦婚事。
還債,是村里所有男人外出打工的最新動力。“隔壁家60多歲了還在外打工,要生計,還要給孩子娶媳婦,老了也得工作”。超市老板白杰看了眼兩個孫子,說了句,“現(xiàn)在有閨女更幸福一些。”
距白范疃村3公里的李家疃東村,一棟紅色圓頂兩層住宅,比周邊房屋高出近二十厘米,在陽光反射下,锃亮的白墻瓷磚格外醒目。
這是王寧的家。他23歲,是這次事故中年齡較小的遇難者。
兩年前,為了給他置辦婚禮,家里剛重新裝修過房子,再加上送了女方13萬禮金,買了約6萬的私家車,共砸下四十多萬元。不止花光了老兩口大半輩子的積蓄,還欠下親朋好友近20萬元的債款。
眼看著就又到了年底,鄰居上門催債,王寧意識到必須打工還債了。
就在這個節(jié)骨眼上,十六歲出省打工,在天津做過裝修的他,被岳父、白范疃村的白書領(lǐng)叫著去了江西豐城。“都說那里掙得多,連老婆孩子都一起去了,給做飯,照顧人。”王寧的二姐王紅倩說。
如今,父母和大姐直奔江西,兩百多平米的屋子里,只剩她呆坐在門口,空蕩蕩的屋子,透著寒意。
打工的村莊
由于種地收成微薄,白范疃村青壯年大多在外打工。
26日,白海朋家的院子里,還堆著1米高、40厘米寬的四筐玉米——這是他們家今年四畝地的總收成。
村民介紹,冬小麥和玉米,是最主要的糧食作物,也是他們的經(jīng)濟來源之一。每戶三代至少十口人,能分到四五畝地。“今年的玉米只賣五毛錢一斤,別提掙錢了,能回本就不錯了。”
“就算是順利收成,市場定價高些,每年也只有3000元左右的收入。”張軍峰說,除去種子和農(nóng)料的費用,一年掙的錢只能維持兩位老人的基本生活開支。
幸存者白興安做了18年水塔工作,大多時候,白書平一個電話,他就跟著去打工了。
白書平是電廠三期工程的勞務(wù)經(jīng)理。官方通報顯示,該工程的施工單位之一、位于河北成安縣的河北億能煙塔工程有限公司(簡稱億能),專業(yè)從事冷卻塔、煙囪、環(huán)保工程建設(shè)施工及項目改造。
村里人都知道,早在億能2003年成立之初,白書平就在那里工作。更早之前,他一直做建筑類工種。
包括白范疃村在內(nèi)的成安縣的各個鄉(xiāng)鎮(zhèn),凡是外出打工的農(nóng)民工,都知道“億能”。“公司項目多,全縣企業(yè)絕對排前五。”在成安縣開車的王龍聲音有些亢奮,他承認,要想多掙錢,億能是條捷徑,“高空作業(yè)的木工都拿260元一天,工資一直在漲。”
類似的說法得到了白杰的證實。54歲的他和妻子在白范疃村開了一家小超市。去年,他曾在億能開攪拌罐車。
“億能有崗前培訓,雖然沒有合同,都是臨時工,但工資到年底就結(jié)清。再加上白書平人老實,在村里口碑好,大家都樂意跟著他。”白杰估計著,若不是這次意外,億能還是村里人打工的“優(yōu)先選擇”。
在白范疃村村民的認知中,沒有額外的技術(shù)要求,又有較為滿意的待遇,外出打工的選擇無非是建筑、裝修和賣書,尤其高危作業(yè),一年掙到兩三萬不成問題。
“我們又沒怎么讀過書,還能干啥,無非就是那個掙得多,就去了唄。”白興安說,去的都是木工,危險度高的一天200多元。
參與冷卻塔施工的隊伍實行三班倒制度,每個班次約七八個小時,到時間輪換。
白書方也是白書平的兄弟。他的妻子曾去看望過電廠的工作環(huán)境,“辛酸”,她搖著頭稱,能留下的都吃得了苦頭。
“每天吃飯也舍不得要個雞腿,就點兩塊錢的土豆絲,再加個饅頭搞定。”白書方告訴她,年輕人早上還會買個雞蛋,年齡稍長的光想著省錢,早飯都不吃。
長時間高強度作業(yè),白書方一想起38℃高溫下,穿著長袖長褲工作時快要中暑的暈眩感,便念著家里的愜意。“回來種蘑菇也挺好”,他“臨陣逃脫”了。
破碎的家庭
發(fā)生事故的冷卻塔設(shè)計總高度165米,今年4月開工建設(shè),24日事發(fā)時已完成70多米?,F(xiàn)場照片顯示,施工平橋吊坍塌在地,“比人胳膊還粗”的鋼筋扭曲雜亂。
知情人告訴新京報記者,當時正在進行冷卻塔外澆筑。“意外發(fā)生在施工的最后一個步驟,河北工人們正拆除冷凝塔外圍的木制腳手架,但尚未干透的混凝土開始脫落,最后坍塌。”
據(jù)央視報道,工人們突然聽到頭頂上方有人大聲喊叫,接著就看見腳手架往下墜落,砸塌水塔和安全通道。十幾分鐘的時間內(nèi),整個施工平臺完全坍塌下來。“當時一部分工人在地面作業(yè),一部分在冷卻塔上面,不管是從70米的高度掉下來,還是被掉下來的東西砸到,這個沖擊力都不是普通人能承受的。”
事故發(fā)生后,70多名遇難者家屬陸續(xù)離開白范疃村,帶早前離開村子的人“回家”。這個本就大量村民進城務(wù)工的“空心村”,愈發(fā)冷清、凄涼。
留在村子里的人,日子也越發(fā)艱難。
白會光的父親股骨頭壞死,白俊海的母親高血壓、腿部浮腫,王寧的母親骨質(zhì)增生……這樣的情況在村中太普遍了。早年從事體力活,晚年身體落下一身疾病,靠子女救濟。
這種情況下,村里孩子讀完初中已是奢求。白俊海三兄弟都沒讀過高中,他更是初中輟學,十五六歲就外出打工,一走已有近20年。逢年過節(jié)回來一次,也是專門抽空看望父母和兩個兒子。
“上有生病的老母親,下有兩個上學的兒子,再加上3年前去世大哥留下的孩子需要撫養(yǎng),壓力可想而知。”白俊海的侄子秦沖望向墻上白俊海的照片,漸漸沉默。
為了給白俊海三兄弟娶妻,他們的父母早年四處借錢。為了還錢,三兄弟和父親全部外出打工,至今還有十來萬未結(jié)清。
“四個小孩,我以后拿什么養(yǎng)活?”白俊海的母親王淑瞪著眼睛說,要不是為了孩子,自己可能隨時就咽氣了。
白會光的母親甚至不能聽到兒子的名字。她兩天沒吃飯了,只想早日等到孩子遺體回來。“聽人說,很多人被砸得面目全非,我兒子是遺體保留得比較完整的,我還想再看一眼。”說完,她癱坐在床上,哭泣聲淹沒了整個房間。
蜷縮在床上的王淑一天多沒有下床,她總是看著遠方出神,嘴里反復念叨著:“以后怎么活呢?小孩怎么辦?”
王寧的二姐王紅倩總想起弟弟躺在母親腿上撒嬌的樣子,還有每次過年回家都會給小孩買衣服和玩具的情形?,F(xiàn)在,孩子們還不知道發(fā)生了什么事。
“弟弟結(jié)婚欠的債,以后靠誰還?”她嗚咽著,發(fā)愁得眉頭都皺到了一起。
如今,白范疃村許多人家空落落的,只剩下緊閉的大門,和門上貼著的五個燙金大字:家和萬事興。
本版采寫/新京報記者 趙蕾 實習生 邱碧漪